
捡 旧
我的脑子不活络,思维比别人慢半拍,动作比别人慢一截,过上的日子也比别人慢半个世纪。虽然在家里是“老大”,但除了食物勉强自给自足,衣服、书具几乎全是二手货——屈指算来,我这辈子都是靠“捡旧”度日的。
整个童年,我只见过慈祥的外婆,没见过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风风火火赶来我家,大多是送芭蕉。春暖花开,烈日炎炎,秋原泛黄,冬野经霜,好像童话故事的长生树一样,外婆的芭蕉一年四季没完没了,一样的鲜黄、熟软、香甜。我的衣服也会有新的,但不能“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地穿,还没等衣服发旧,我的个子就迫不及待挤破它们,嫌弃它们。外婆见状,便一边夸我长高了,越来越像小舅了,一边拿出小舅的旧衣服给我试穿——只是我没有小舅长得快,母亲还得剪掉衣袖和裤管才合我身。
20世纪80年代初,我知道山里的风气变了。我们家也承包了耕地,又养牛,又养猪,还养鸡鸭。说是有余粮,其实建房还债,兄妹三人同时上学,家里也并不宽裕。父亲承诺,如果我小学毕业,考上重点初中,就给我买一辆自行车。最终,我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当时的足荣中学。但生活的重担,使父亲平生第一次食言了。他把我托付给在足荣邮电支局供职的大舅父,第二个学期,他和我商量,要我转回隆桑镇上读初中,从家里走到学校,也不过十二分钟,着实方便。我不用住校,可以节省一笔开支,放学还能割牛草、捡猪菜、喂鸡鸭、浇菜苗、引田水、培玉米……而这个时候,二堂哥中专毕业,分配到靖西工作。春节回来,他西装革履——西服背面的底部剪了个齐腰的燕尾,裤子是时兴的喇叭裤,皮鞋踩在石板阶梯上“踢踏踢踏”作响。二堂哥是个悲悯人,他的旧衣服没有扔在靖西的山沟沟,也没有付之一炬心干眼净,而是一并打包,挤上班车带回老家,让我的冬天不再寒冷,让我的中学时代也能扬眉吐气。
到首府求学的时候,大表哥在当时的广西中医学院就读。寒假前,我和四弟去找他,在他宿舍里第一次吃上煤油炉火锅。返校时,大表哥送我几件半新的衣服,其中那件暗黄色的风衣还有八成新,我毕业工作后还穿了四五年。
离开校园进入校园,也再次离开父母远游。在一个文化荒漠的山乡,我节衣缩食,继续订报刊、买书籍,给自己充电。十年间,我不舍得增添家具,也不舍得添置新衣服,甚至狠心戒掉了抽烟的爱好。一个寒假,小舅送我一件紫灰色单层长风衣。那些日子,夜里替父亲参与春节联合防控,我都穿着它巡村,着实暖到心底;假期结束穿回学校,几个年轻老师也羡慕不已。
一九九七年的暮春,有一天,我有事回老家,年近九十的四奶奶刚好赶圩回来,在我家吃午饭才回另一个屯。她终于忍不住说:“工作几年了,你怎么来来回回都穿旧衣服呢?”我才咬咬牙到圩上的地摊买了两条新裤子和两件文化衫。
中学时代,我抄录了泰戈尔、普希金的一些诗,晚上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细细品味。但学习写诗,总不得要领,一来没有恩师当面指教,二来买不到诗歌创作的辅导资料。几年前,我开始进入“孔夫子旧书网”淘旧书。淘来十几本,在书桌上码整齐,然后正襟危坐,准备边阅读边抄笔记。
有时候想想,我的人生就像一个回收站,专门捡别人遗弃的“垃圾”,让它们在我身上变废为宝。在小县城跟风买车买房,我也想钓钓鱼,哼哼歌,跳跳舞,舒舒坦坦融入城里。但我始终甩不掉一位终生相伴的故友——写作。人老了,手机屏幕太小,不适合在那里写作修改,于是,我离不开电脑。谁知家里的电脑长得比我还着急,老得比我还快,坏起来都不跟我打声招呼。屋漏偏逢连夜雨,此刻高中刚毕业的儿子也需要买新电脑,口袋里的钱只够满足他。正当我绝望的时候,熟悉的“捡旧”就像难受的瞌睡遇上舒服的枕头——一位“阔文友”给我送来了一台“旧电脑”——只是它“旧”的名字不好听而已,外观、内存、网速,一样不显旧,看起来合心顺眼,用起来得心应手…… □陆 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