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农志坚: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
读书时,我曾读过徐志摩《再别康桥》这首诗,其中开头的“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和结尾的“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心情和意境,很让人难忘。正如他本人当年离开康桥(英国剑桥)的心情一样,再过几个月我将光荣退休,也要悄悄的走了,告别工作单位、告别同事,告别自己长达四十年的职业生涯。
没有激动,没有落寞,也没太多的失意和伤感,这种轻轻地来和悄悄地走,此生已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世间万物,都需要新陈代谢、吐故纳新,有生有死,有去有来,这是生活,也是人生。其实,人生谁不如此呢,轻轻地来,悄悄地走,无需太多感怀,唯有那些多愁善感的诗人,才会把一份离别时的空落,写成一章唯美的诗篇。
其实,这一生已不知经历多少次离别了,只是这一次有所不同,它要面对的是一个长达四十年的职业生涯。因为往后余生,自己再怎么孜孜不倦、劳心费力,也只能称作做家务或发挥余热,不能再叫工作了。其实今天这份即将离别的惆怅,不仅来自于对单位和同事的依恋和不舍,还来自于内心深处的不安和畏惧。因为结束就意味着总结,总结就意味着回顾,回顾就意味着重新翻阅自己的过去,而要翻开那些扑朔迷离、盘根错节的过去时,又有多少人能泰然自若、平心静气呢!毕竟几十年的人生历程,都不可能是自己单独行走,成长道路上经常发生的交织与际遇,都避免不了有人来充当你的主角和配角,抑或自己去充当别人的同伙和对手,因此,回顾有时也难免伤及其他。特别是人到暮年后,面对那份久远而厚重的经历,哪怕进行最单纯、最简单的回顾,也常常让人心怀不安。既担心记忆力衰退了,有些记不起了,辜负了人生与岁月,也担心不小心记得太多了,以至把一些本该忘记的事情再次记起,将一些已潜伏内心深处的情愫再次激活,成为往后日子的心理负累。所以非必要时不要轻易回忆过去,就算回忆了也不要说与人听,有些人和事,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实在忍不住,就把它当作心中的独白,在夜深人静时讲给夜风和自己听。
回想自己这四十年走过的职业之路,真的不好怎么形容,有平顺、有坎坷,有欢乐、有悲伤,有失败、有成功。就如同一条普通的北方乡间小路,不宽阔,但还算平坦,不很曲折,但常遇到泥泞。沿途没有花团锦簇,但时有暖阳和小雨,为跋涉中的脚步带来温馨。路上也常有暴风骤雨,但因有擦肩而过之后的回眸和不期而至的邂逅,让平淡枯燥的旅途平添许多开心快乐。所以走着走着,还是顺利地走过来了,尽管没有波澜壮阔的情节,没有精彩纷呈的故事,也没有满载而归的满足,但对个人而言已是很浓重的一笔。毕竟我国现阶段男同志的平均寿命就那么七十来岁,扣除幼年的不谙世事、青少年的埋头苦读和老年的糊里糊涂,这段占据大半优质生命的跋涉,怎么不让自己感动呢!这四十年,从空间和时间来讲,从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到今天二十一世纪的二十年代,跨越了两个世纪、两个时代,空间和时间不能不说巨大。从人生来讲,从二十岁到六十岁,经过了青年、中年、老年三个年龄段,人生不能不说漫长。从职业上讲,从一个小学老师到正处级公务员,从乡村到城市,经历过十个单位、十多个职位,这阅历不能不说丰富。
想当年,也就是在四十二年前的一九八二年。当时刚参加完高考的我,一心想着的都是如何实现“鲤鱼跃龙门”的奇迹,希望考上个学校后吃上“皇粮”,以摆脱祖祖辈辈当农民的宿命。于是在高考估分后就报了个第一年招生的“广西壮校”来保底,谁知真的被录取了。那时的录取是人工操作,新招生的学校一般见到报了志愿的都优先提档,所以只要上了录取分数线,被录取是铁板钉钉的事。但当看到比自己成绩低的同学都进入物资、商业、粮食、供销等热门学校时,自己十分懊悔,因此在入校后的一段时间里都不怎么安心学习。好在所谓的壮文专业只是在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基础上加了些壮文科目而已,因对汉语言文学有偏爱,最后终于安心下来。只是作为专业科目的壮文成绩一直不怎么样,但无心插柳柳成荫,作为基础科目的汉语言文学却突飞猛进,以致后来还成为一门特长,陪伴并服务了自己大半个职业生涯。尽管写作这个特长是个苦差事,伴随它的多是半夜三更的星星和月亮,但作为草根出身的人,如果不凭这点熬夜写材料的本事,你怎能在茫茫人海中崭露头角,并成就自己的未来。
中专毕业后,本着“哪里来哪里去”的基本分配原则,我和其他两位同学被分回桂西之西的老家县壮校工作。当时因为交通条件差,在乡下工作很辛苦,能分配在县城工作是很幸运的事。而正当暗自庆幸自己能留在县城工作之余,不料却因一个壮文试点校的教师不足,最后还是被派到乡下代课。好在这学校离县城只十六公里,单位为方便工作还安排了一辆“五羊牌”自行车,所以每周星期六放学后,只要舍得让屁股在砂石路上跳跃一个多小时便可回到县城,并赶上朋友们习惯在周末搞的喝酒英雄会。而每天五角钱的下乡伙食补助费,一般每周都能兑成一条肥大的西林麻鸭,只需再搭上十来斤的土酒,最后一桌人中总能搞出几个醉后的精彩故事,为下一次酒席提供相互调侃的话题。
可惜只代一个学期的课就回来了,因对学生和那方水土有了感情,自己竟然还主动要求延期,但领导说单位里缺能写的人,于是只好回来承担单位的秘书工作。后来因工作积极肯干,三年后又被县里任命为县民语委副主任,成为了当时全县最年轻的副科级领导干部。期间,自己还因为文学细胞的膨胀,组织几个年轻的文学爱好者创办了西林县第一个民间文学团体“野林诗社”,聚拢了一帮文学青年来体验诗仙李白的“酒后诗百篇”的洒脱。当时正处改革开放初期,人才比较缺乏,因我们在《右江日报》等刊物发表了一些文章,便被人们当作“人才”,并得到有关部门的关注。也因此,一九九一年初还在某乡镇驻村开展为期六个月的社教工作期间,县委就决定让我到者夯乡或足别瑶族乡担任副书记。但不巧的是此前不久由熟人引荐,已接受地区某处的调动考核,为此只好编了个女朋友在百色工作的谎话,把组织部长、分管副书记找了个遍,最后在远房亲戚县长的帮助下才避免了这次下乡任职。后来在去地区某处接受领导见面期间,因先到在地区行署大院内办公的上级单位走访,被上级单位领导抢先下手,并于当年驻村结束后的七月份调到地区某办工作。三年后,因工作表现比较突出,又被委任该办副主任职务,至此,这阶段的职业生涯可算是如履平川,小有成就地度过了第一个十年。
有道是,人间正道是沧桑,什么事情都好,开头如过于平顺的,往往后面就是艰难曲折。自从年轻得志当上某办副主任后,年轻化加专业化的自己可能让某位副职感受到了威胁,于是各种为难、刁难甚至诽谤便接踵而至,人生从此开始进入了灰暗时期。为逃避现实,我选择接受组织的委派,于一九九五年二月作为第二批“石山乡温饱工程”挂职干部,到德保县敬德镇挂任副镇长并负责实施该项目。该项目涉及封山育林、修路、砌墙保土、人畜饮水、种植水果等,经常爬山涉水、走村串户督促指导工作。工作很辛苦,但也很有成就感,因此这段苦乐年华为我冲淡了心中的困惑和苦恼。完成挂职任务回来后又被市委抽调到地区(市)基层办(“三个代表”办)工作。经历了“地头水柜大会战”“乡村公路大会战”等扶贫战役,一干就是六年多,被各县及各单位驻村工作队尊称为“老基”。
尽管主动避让,尽管自己对这个一直没有定级的单位主要领导岗位毫无兴趣,但对方在“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的无限揣测下,更进一步加大了迫害力度,甚至用上了写匿名信这种下三烂动作。其实,我这么一个不管人不管财、只管写无穷无尽材料的人,能有什么让人当“辫子”抓呢?后来才知道,唯一的错误就是自己晚婚,而晚婚在别人眼里就有眼角高、挑肥捡瘦的嫌疑,于是对方不惜用左手书写和让读大学的侄女帮写,给的罪名不小,就是玩弄妇女。当然作为匿名举报,组织上基本不予理采,但这种无中生有的诽谤很破坏人的心情。因不堪烦扰,便请求部领导帮联系调到某市直单位任办公室主任,从此才结束长达八年的精神折磨。其实,我调离后,对方并没有得到她自己想要的结果,失意之下没多久便悲怆离世了。我是无神论者,从不相信因果报应之类的事情,但据养生科学证实,心思太重确实会伤害身体健康。
此后,职业生涯又一次进入平稳期,并且是那种忙忙碌碌又默默无闻的平稳。期间因机构改革和干部交流需要,自己转辗了三个市直单位和七个科长(主任)岗位,虽然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两次获得连续三年年度考核优秀和两个市级先进个人,年年被列为后备干部,但职别仍平稳地定格在正科长级岗位上。
说来也挺神秘的,在农村老家的弟媳有一次去看神婆,竟然看出家里有人遇到玄学中的“白虎拦路”,于是她打电话问我有没有这种情况,我虽然不置可否,但也不忘叫她再去找那神婆问问。不久之后不知是神灵的作用还是遇上了好机会,那年市委推行了一次后备干部通过统一考试择优使用的试验,最终在“奔五”的后期有所突破。这个阶段,尽管工作辛苦、上升艰难,但也算是人生的高光时期,做了不少实实在在的事,很让人欣慰。这阶段,先后在经济管理部门、民政部门、残联和纪检监察部门工作,完成了自己后半部职业生涯中,从“管”老板到“管”穷人到“管”残疾人,再到“管”违纪违法分子的过渡和转变。
面对福利待遇的不断下行和工作压力的层层上升,我不仅没有失落和失望,相反还因不断提升成就感和获得感而激情高涨。俗话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不是官,但作为公职人员,能实实在在地为老百姓、为弱势群体做些力所能及的实事还是很有幸福感的。特别是进入纪检监察队伍以后,虽然明显感觉到被有职有权的朋友熟人敬而远之,应邀参加朋友聚会的机会也明显减少,但这份被敬畏和被疏远的失落与孤独,却给自己带来了难得的安宁和安定,特别是后来看到很多熟悉的领导干部因腐败身陷囹圄后,对比一身轻松并即将安全到站的自己,这份心安理得确实令人珍惜和欣慰。
如今,在全国各族人民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奋斗正酣之时,自己却即将退出工作岗位,虽然有些壮志未酬的遗憾和不舍,但也很释然。释然于自己的曾经努力和奉献,释然于自己坚守底线的清廉,释然于四十年职业生涯的平安落幕。曾有过来人给我提醒,说退休后的收入将被“腰斩”,退休后将人走茶凉,退休后会孤独寂寞,让我要先有思想准备。我想,我不需要这种思想准备,现在要准备的是在即将退休的日子里,如何享受最后工作的快乐,享受与同事们一起工作的温馨。真的到要离开的时候,自己将悄悄离开,在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悄悄离开。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这份淡泊和通达,并不是自我安慰,也不是对单位、对同事没有感情,对工作没有留恋。恰恰相反,在退休前的这一两年内,我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让人感觉到一年中好像还没做出什么事就过去了。所以当别人说我要退休了还那么努力工作时,我都会调侃自己是“珍惜工作机会”。还说如不多点来单位,等退休后再来,单位里的年轻人说不定还以为你是来上访呢!但真到了“退休百日倒计时”时又不一样了,当见到领导和同事们自觉或不自觉地给自己减少工作量,或自觉不自觉地被问哪时退休时,又觉得时间过得缓慢,缓慢到有点度日如年的感觉。我心里知道,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对单位和同事的不满,而是对被照顾之后无可事事的愧疚,是人对目标在即时习惯产生的急切了断心理。
现在,我要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那天的到来。我会趁着人生转折前的空闲和平静来思考退休后要做的事,规划在“白领”(不用上班也领工资)的日子里如何发挥作用和贡献余热。然后再慢慢收拾好自己的办公室物品,将自己的私人书籍和物品蚂蚁搬家一样搬回家,整理要留下的物品,并做好工作移交。最后留下一份淡定、一份从容,拿上最后留下的那本以备作会议记录的笔记本,在退休的那个月的最后一天悄悄离开办公室。
当然,我也会回头,因为那里必然是自己多年工作过的地方,那里曾有自己和同事们加班加点的灯火通明,有自己和同事们互诉家长里短的温馨,有共同分享工作心得和美味零食的快乐,也有大家相约去吃早餐或去饭堂吃饭的一呼百应。但最后自己还会绝尘而去,太多的留恋或不舍,都无法改变时间的判决,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在自己步履蹒跚的后面,新一代的铿锵脚步已经由远而近,他们迎着阳光,朝气蓬勃、豪情万丈,他们要接过使命的接力棒,奔向更加美丽的远方!“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此时,我亦如离别康桥时的诗人徐志摩一样,最终心里淡定而从容。我也想“挥一挥衣袖”,但不是“作别西天的云彩”,而是再一次向昨天告别,带着祝福、带着希望,走向彩霞满天的明天。
作者简介:农志坚,男,壮族,广西西林县人,百色市直某机关工作,百色市作家协会会员。从80年代末起开始发表作品,有多篇诗歌、散文诗、散文、小说、论文等在区内外报刊杂志、诗歌集和文学公众号发表,是个纯粹的文学爱好者。